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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午妹妹上街买回来肉和韭菜,我们一起忙乱地做着饺子馅儿,一边做一边想象着爸爸回来时的情景。妹妹忙得鼻子尖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,她一边擀着饺子皮,一边问,姐姐,你说爸爸看见我们包饺子,准会大吃一惊吧?我说,当然了。小雨,你还记得爸爸妈妈在家包饺子吗?妹妹说,记得,妈妈擀的饺子皮儿又圆又薄。我说,爸爸装好馅,两只大手一捏,饺子就飞落在盖垫上,像一只展开翅膀的小燕子。我最爱看爸爸包的饺子摆满盖垫的样子了,像很多小燕子排成了整齐的队伍。我觉得它们活泼地伏在那里,好像一轰就能飞起来似的。
咻‐‐,大院子里的一声哨音,铁滑轮又发出了吱吱扭扭难听的声音。我想起那些挖防空洞的人,他们的皮肤已经被烈日晒成了褐色,身上的衣服也更加破旧了。时间和风雨使他们的面容变得苍老了。
我和妹妹包好了饺子,饺子的香味儿弥漫在屋里,妹妹在厨房已经把锅里的水烧开了好几遍,爸爸还没有回来。该吃晚饭了,我们早就饿了,可还是愿意等爸爸回来再煮饺子。妹妹等得不耐烦了,一次次跑到外面去看,每次都失望地回来。隔不了一会儿,又怀着更大的希望跑出去了。我期待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,每当有脚步声响起,我就慌忙倚着被子坐端正。我不愿让爸爸看出我衰弱的病态。天渐渐黑了,爸爸还没有回来。在焦急的期待中,妹妹终于忍不住问,姐姐,爸爸是不是不回来了?我说,爸爸说了回来,就一定会回来。
爸爸看见咱们包的饺子,会说什么呢。妹妹说着,坐在我身边,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,她一定等得不耐烦了。过去爸爸下班回家,离得很远就能听见他慡朗的笑声。爸爸来到楼门,总爱叫一声小雨,于是早就等在门边的妹妹,就会像一只机灵的小鹿,飞快地跑出去。她喜欢抢着为爸爸推自行车,虽然她的个子比车把高不了多少,但还是愿意犟着劲儿把车子推进来。
忽然,我听见一阵脚步声近了,很熟悉的脚步声,妹妹也猛地站起来,要跑出去。我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,小雨,别去,这不是爸爸……我这样说,是因为这不是我所熟悉的爸爸那种沉稳有力的脚步声,而是一种又疲惫又拖沓的声音。我正在犹豫,屋门被推开了,啊,爸爸,是爸爸!我看见爸爸魁梧的身影站在门口,被灯光刺得睁不开眼睛。看到我们,他好像没有力气再迈出一步,我们也呆住了,妹妹愣愣地站在床边,我甚至没有伸出期待已久的双手。
爸爸的面色很苍白,眼睑有些浮肿,微笑后面流露着隐藏不住的疲劳。爸爸离家时穿的那身衣服已经磨破了,裤角和鞋面上还沾着一层泥土。
爸爸‐‐
我和妹妹终于喊出来。
方丹,小雨……爸爸过来,用他的大手紧紧搂住了我和妹妹的肩头。我真想伏在爸爸宽阔的胸膛里让眼泪无拘无束地流下来。爸爸不在家的时候,我们忍受了多少痛苦和委屈啊!可是,我不能让爸爸看见我的眼泪,不能……
爸爸闪着泪光的眼睛望着我们。妹妹扬起泪花盈盈的笑脸,我却赶忙低下头。我害怕爸爸仔细端详我。我曾多少次在镜子里看到自己,我的脸色因为不断发烧,见不到阳光而显得十分苍白,眼窝也有些发青,眼睛里比过去流露出更多的忧虑。
爸爸,你看,我们给你做了什么?妹妹的话打破了我的窘境,她牵着爸爸的手走到桌旁,快乐地嚷着。爸爸弯腰看看那些奇形怪状的饺子,嗬,方丹,小雨,没有想到你们都变得能干了!好,今晚我来尝尝你们包的饺子!
妹妹高兴地一拍手说,爸爸,你等着,我这就去煮饺子。说着她飞快地跑进厨房去了。
爸爸的眼睛又闪出了过去那种愉快的光芒,他走过来,坐在我床边的椅子上,一边点燃大烟斗,一边关切地询问着我的身体和我们这几个月的生活。我对爸爸说,我们怎样学会了安排自己的生活,怎样读书学习。当我给爸爸讲到在没有书读的时候,妹妹怎样给我念传单,爸爸忍不住笑起来。看见爸爸这么愉快,我也很高兴。这段时间一直压抑在我心头的忧虑全都不翼而飞了。可是,爸爸为什么突然敛起了笑容?为什么拧起了眉头?他的眼睛里为什么流露出惊愕和痛苦?一时间,他竟泥塑木雕般地愣在那里。爸爸怎么了?
我惊异地看着爸爸,随着他的目光回过头,我的视线一下落在墙上那幅残缺的照片上。顿时,仿佛有一桶冰水从头浇下来,把我全身的血液凝结住了。
爸爸的目光移到我脸上,困惑地盯视着我的眼睛,像是无声的责问。
妹妹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饺子兴冲冲地跑进来,看到屋里的情形,也被爸爸的神情吓得呆住了。
屋里一片沉默。我觉得这沉默比剧烈的爆炸声还要可怕。
我惊骇地睁大眼睛望着爸爸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我失去了解释的勇气,我怕我怎么也讲不清这件事。此时此刻,我多么希望自己听不见,看不见,也不会说话。我甚至希望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我。我恨那些逼我剪照片的人,更恨自己没有把这个相框藏起来。我全身都在发抖,一个颤颤的声音从我的心底勇发出,爸爸……
爸爸听见我的呼唤,仿佛被刺了一下,他的脸色发青,面颊的肌肉紧紧地绷着,眼睛里迸发出失望,悲愤,痛苦……他猛地站起来,几步冲到门口,用力拉开屋门,跑出去了。屋门在他身后重重摔上了。
爸爸!我发出一声绝望的呼唤,喊出了所有的委屈,所有的懊悔。我再也忍不住了,任凭泪水倾泻而下。爸爸,我多么恨自己,难道你不肯给我解释的机会了吗?
妹妹放下饺子,不顾一切地追出门去,把我丢在悲痛之中。
过了一会儿,妹妹独自回来了。她低着头,默默地坐在墙角的小板凳上抽泣着,双手摆弄着衣角,脸上流着两道湿漉漉的泪水。桌上的闹钟只顾不停地嘀嗒嘀嗒地走着,盖垫上那些七扭八歪的饺子难看地躺在那里,已经发干了。
爸爸到哪儿去了?会不会……我猛地打了个冷战,不敢想下去了,只是提心吊胆地等待着,盼望爸爸还能回来。
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。
哭倦了的妹妹两只胳膊抱在膝盖上,趴在那里睡着了。我孤独地坐在床边,多少种感情袭扰着我。我想到这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还在默默地伤心,又忍不住哭起来。我第一次懂得了书里所写的心碎了的感觉。就在我支撑不住,快要倒下去的时候,我听见了一阵匆匆奔来的脚步声。在这寂静的夜里,脚步声由远而近,格外清晰。这脚步声是那样的熟悉,像是摆脱了痛苦,像是补充了力量。我不敢相信这是爸爸回来了,可我又不得不相信,因为爸爸已经站在了我的面前。
妹妹在爸爸推开门的一瞬间被惊醒了。
爸爸!她呼喊着扑过去,紧紧抱住爸爸的胳膊,好像生怕他再离去。
我使劲儿低着头,在心里对爸爸说,爸爸,你骂我吧,打我吧……
我感到爸爸的大手温和地抚摩着我的头顶,爸爸语调深沉地说,方丹,别难过了,是爸爸不好。我知道,你们在家一定受了很多委屈,吃了很多苦。爸爸在外边劳动,时时刻刻惦记着你们。过去,爸爸总以为你们是和平环境里长大的孩子,怕你们经受不住生活严峻的考验,可是,经过这段时间的生活,你们都长大了,懂事了……方丹……爸爸不应该再挡住你眼前的世界了!
爸爸说着,走到窗前,刷刷几下将糊窗纸全部撕扯下来,然后嗵的一声推开了窗子,一股很久没有感受过的清新的夜风顿时迎面扑来。
妹妹突然指着窗外惊呼了一声,姐姐,你看,红月亮!
在深蓝色的夜空里,挂着一轮又大又圆的红月亮,它向四周散发着桔红色的柔和的光芒。我仿佛觉得红月亮颤颤地移动着,就要扑进窗来,多美的红月亮啊!
爸爸,今天是中秋节呢。我说。
爸爸说,总有一天我们还会团圆,总会有那一天……
爸爸说着,从衣兜里掏出两个纸包分别递到我和妹妹手上,方丹,小雨,吃吧,你们一定饿了……
我打开纸包,哦,是月饼!爸爸给我们带回来的月饼。我把月饼举到嘴边,成串的泪水却流下来……
第十一节
36
早晨,我睁开眼睛,发现屋里一片雪亮,四周的墙壁白得耀眼,这间屋子也显得宽敞了许多。妹妹刚刚打开窗子,一股早晨的新鲜空气立刻灌满了屋子。我扑到窗前,看到远处的天空被朝霞点染着,一道红,一道蓝。太阳牵着无数根闪亮的金线升上来。爸爸走了。微微的晨风好像又把他的叮嘱吹送到我的耳畔,方丹,你要相信爸爸,相信我们的生活还会好起来……望着晴朗的天空,我感到心胸开阔了很多,靠在明亮的窗前,我又一次捧起了《牛虻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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