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萍萍很快把她打听来的消息转告乔怡:这个叫廖崎的“神童”是由某位了不起的大作曲家推荐来的。人们这时倒并不在乎他对他们的轻视,仿佛他的傲慢正是在证实他超群的才华。对于才华,人们感到理应谦卑,尤其一个天才能屈尊到小小军宣队,与一些半吊子“艺术家”为伍,实在已够令人感动。神童廖崎又开口了,“这里有架钢琴就好了……”话音刚落,全队唯一的钢琴被轰轰隆隆地推到他面前。神童不太情愿地坐在琴凳上,按了几个和声后对眼巴巴的众人说:“钢琴是我的第二专业。弹得不好,请大家批评。”
一曲结束,人们起劲地为他鼓掌。而乔怡想告诉大家,他弹琴的姿势并不完全符合规范。外婆曾经总拿一根竹片敲打她的手腕:“记牢!记牢!手腕上要能放一个五分钱硬币。”幸而她从小学了几年钢琴,如今不至于和大家一道上这神童的当,尽管他弹得十分花哨。
节目进行到最后,轮到季晓舟的大提琴独奏。他费力地拎着大提琴走上去,窘迫地介绍自己的姓名、年龄、琴龄及一切别人并不想打听的事项。他在凳子上坐下来,安置好琴,局促使他增加了许多不必要的小动作:一会儿摸摸琴上的松香够不够,一会儿又拧拧琴耳,把本来校准的音反而弄得变腔变调。“观众”出现了不耐烦的骚动,他意识到了,细瘦的脖子在空荡荡的军衣领子里不自在地扭动几下,然后告诉大家他将演奏的是某某练习曲。他刚抬起弓,那位神童站起来,用指挥特有的手势朝他一点:“请暂停。你的音没有校准!g弦低了,c弦偏高。”演奏者张皇失措地看着这位未来的统治者。全场一片哑然,唯有季晓舟那只不自的琴弓在弦上吱吱嘎嘎地滑动。然而神童却越来越不满意:“g弦还低!低!奇怪,你怎么听不出来?……”
宁萍萍突兀地站起来:“喂,到底看你俩谁表演?!”
大伙被她的高八度嗓音吓了一跳,都扭头对她瞠目而视。
“好有意思!这不是开联欢会吗?又没托哪个指导哪个。是好是坏让大家听嘛,凭什么你一个人在这里指手划脚?”
廖崎扭头看看她,又扫了众人一眼。那副神情似乎在说:瞧瞧,这种什么也不懂的人,我能跟她一般见识吗?艺术多么神圣!音乐多么高深!你们呢……唉!
季晓舟得到这个泼辣姑娘的声援,终于开始拉琴了。刚拉两个乐句,神童就断然离开座位,走过萍萍身边时翻翻白眼球:“简直在糟蹋别人耳朵!”
宁萍萍胸脯一起一伏,瞪着廖崎的背影,鼻子使劲“哼”了一下说:“看他了不起的!”这挑衅丝毫未得到神童的理会,排练室的门帘被他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。乔怡扭过头,见斗输了的萍萍眼里汪起泪来。
“你认识他?”乔怡指指台上的季晓舟。
“不。”萍萍倔犟地摇头。
“他看上去象个中学生,不象他实际年龄……”北京兵白莉跟萍萍说。
“别说话!”她喝斥她,“你还听不听人家拉琴?!”
白莉被她吓一跳,朝乔怡做了个鬼脸。
台上的演奏者经过刚才一番折腾,已显得心力交瘁。他两眼盯着乐谱,一只脚“砰、砰”地在木质地板上击着节拍,这声音甚至比他的琴声还响。这人太拙,太老实,选择了一首难度甚高却又毫不动听的练习曲,一下子让大家胃口倒尽。
宁萍萍专注地听着,脸上充满忧虑。到乐曲将终时,她碰碰乔怡胳膊:“你觉得他拉得好听吗?”
“你说呢?”
她为难地舔舔嘴唇:“……不好听。不过我不懂。可他拉得多卖力气呀!”她的神情象在争取选票,“你瞧,他都出汗了。今天数他最认真。一会等他拉完,你拍手么?我们一块给他拍手吧……”这时老兵有不少已陆续退场。萍萍焦急地四下望望稀落起来的场子,“我们拍得响一点!”她说。
这时坐在不远处的说数来宝的丁万嘻笑道:“瞧他出那么些汗!三根毛都贴脑袋上了。”
萍萍斥他:“去你的!”
“怎么,他不象三毛?那么瘦,头发又少,活脱一个三毛!”
不是乔怡拉住,萍萍几乎要跟丁万闹成真格的了。这时曲子终于结束在一个战战兢兢的长音上。萍萍拍起手来,乔怡也跟着她一块拍。这掌声寂寞极了。她俩为这位不成功的演奏者把双手拍得又红又烫,而季晓舟却象逃一样走下场。
这时门帘一动,神童廖崎又走进来,嘟哝道:“这罪总算受完了。上帝知道,这也叫音乐……”刚下场的季晓舟与他在门口相遇,听了这番评价,羞愧得僵住了。
巧就巧在分配宿舍时,这一对冤家住进了一间寝室。廖崎一听季晓舟练琴就把眉一皱:“你能不能让我耳朵清静一会儿?!”后者只得把琴搬到走廊去拉。可这样还不行,廖崎每从走廊经过,听见那琴声,总做出捶胸顿足、痛苦不堪的样子。终于在某一天,廖崎特意上街买了一只弱音器,对季晓舟说:“劳驾你把这玩艺装上。不然日久天长,你那琴声要叫我发神经的。”季晓舟毫不介意,照他的话办了。从此以后,季晓舟的琴声和他的嗓音一样,变得胆怯而悄声悄气了……
突围时,三毛让大家继续往山上跑,由他留下寻找掉队的了不起和小耗子。
四处黑乎乎的,他睁眼瞎似的扒开一丛丛茅草、一蓬蓬蒺藜,焦急地搜寻。他怀疑他们已受了伤,在绝望中盼望着救援。突围的紧张加之天黑,使他们翻过这座山头才发现少了两个人。
忽然,他听见脚下数米深的山沟里有类似喘息的微弱声响。这条沟大约是山洪暴发时冲出来的,随着年代的流逝,形成了深深的沟壑,三毛攀着棵长出地面的树拫,慢慢向沟底探去。树根如巨大的指爪,拼命抠住土地,似乎生怕大地会抛弃它。树根象痉挛的手、绝望的手:青筋暴露,显出粗硬的肌肉纤维。三毛悬着下半身,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往下挪,每动一动,泥土便夹着小碎石落下来,看来树拫想抓住它们是徒劳的。这里的石头早被年年往这儿汇聚的洪水冲得松垮了。
这时还未进入雨季,沟底是干涸的。
他终于找到了正努力自救的了不起。问他伤了哪里,他只是叹息、摇头。三毛想把他扶起来,但很快发现他的两条腿象小儿麻痹患者一样绵软无力。
“别费事了,我不行了……”了不起脸上布满豆大的汗珠,痛得双眉紧蹙。他是从沟顶失足摔下来的,腰推重重磕在一块尖峋的石头上,那时他还不感到痛,只觉得脑子“嗡”的猛震一下,便失去了知觉。“完了,我知道脊椎肯定断了,我成瘫子了……”了不起万念俱灰。
三毛没有可以信服的安慰话,只是费了不少周折才把这具身材比他高、分量比他重的躯体背上肩。他摇摇晃晃地走着,每迈出一步都使他想起自己拉琴时,寻找弦上扯动的那种艰涩。
“我完了。三毛……不管怎么说,你以后也比我强了。”了不起呐呐着。
三毛不可能再按原途返回,不可能驮着如此重荷再攀着那些树根爬上去。他只得顺着沟往山里走。脚下的碎石使他趔趄不止。
“我完了,完了。”了不起淌下的泪水滴在三毛耳根上,“我以后即使活下来也谁都不如了。成了瘫子,还要什么才华?我算交代了……”
“少胡扯,有我呢……”三毛含混地说。他的嘴连用来喘气都嫌不够。
“还不如死了好……”
三毛挺了挺身子,终于迸出一句:“你能不能让我耳朵清静会儿?!”
了不起忽然不做声了。他受了这句话的刺激,由这句话想起他曾经给予这个救他的人多少次轻侮、难堪……
“没那么严重……你放心,不会成瘫子的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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